那年初冬,我在汉口上海路16号的写字间做事。

大约冬天还没过完,出门哈手的气候,我由汉口转到武昌居住,在中南路何家垅段。从此,除了礼拜日,每天早晨乘14路公交车至武昌中华路江边,坐半小时轮渡过江,于汉口江汉关上岸,步行两百来米到上海路的写字间;傍晚,沿途返回。前后三个年头两年多的光景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那时武汉还没有长江二桥与过江隧道,轮渡不是观光,是主要的交通;又适逢全社会起步奔行,往返武昌汉口的人多起来,赶轮渡空前紧张。尤其是早晨的那一阵:马路两端的人向码头跑,马路对面的人也向码头跑;嘴里含半支油条的,手上端半碗米酒的,胸前抱手提包的,背包在屁股上一打一打的,像百米冲刺,像扭秧歌,像一阵风——我就在这风中;落后的人见中华路码头门口已是黑压压一片,掉头往远处的汉阳门码头跑,希望那边的人会少一些;到达码头门口的,也不能歇劲,还得挤到售票窗口去抢(买)船票;接着过闸,朝长长的坡桥下你追我赶,争取抢先到达趸船,尽量靠近登上渡船的栅门,候着;至此方可喘一口气,擦汗,揩嘴,捋头发,扯衣襟——我的胳膊夹着一只黑皮的“议员包”,这时会脱出三分之二,赶紧扯回来夹正;忽然一声汽笛,渡船就要拢岸,本来趸船上的人都能上到渡船的,但人们闻声涌动,等渡船的门一开、栅门哗啦一响,仍是潮水一般冲挤;然后渡船离岸,在引擎声中过江,约莫二十分钟,马达变调,船靠岸,开门,人们又冲,又挤,又奔跑——因为继续赶时间,因为前面奔跑的惯性。

到了傍晚,下班回家坐轮渡,按说不用那么赶了,但过江的人多,人见人跑也跑,人见人挤也挤——半是习惯,半是赶着回家吃饭歇息后明天再赶。

赶轮渡不分季节气候,坐轮渡不分不行。渡船有两层:一层吃水,全封闭;二层在水上,顶篷围栏,四周开放。夏天天热,都抢二层,二层吹江风,像喝汤一样舒服;有时太阳毒辣,会有一处阳光炙烤的地方空着人。不热不冷的日子,一层二层均可,看人稀人密。冬天天寒,二层刮北风,人都挤到一层,像罐头里的沙丁鱼,但毕竟闷在一起暖和,只是人气太重,坐着的人倒不如站着舒服了;也有不怕冷的,宁愿上到二层,要寒冷的清新——下雪天,我即便怕冷也是上二层的。如果遇上大风大雨,除非穿了雨衣,一般在梯口一瞄,见雨帘四面卷扫,赶紧退到一层去。其实,坐轮渡不能说坐,因为多数人站着;而苦乐皆有,习惯了,以为苦是自然常态,乐是额外的恩惠。

有一点是要讲分寸的:赶轮渡不分男女,坐轮渡必须男女有别。赶的时候,在冲、在跑、在挤、在抢,顾得男女,必然落荒;坐的时候不然,战斗已尘埃落定,性别意识回来,礼义廉耻回来,男女界别也应当回来。这时,熟的男人可勾肩搭背,熟的女人可互挽胳膊——男女相邻则要留一道缝,而且男的都得让着女的。夏天里总有个别不要脸的,趁机揩女人的油,老实的女人瞪眼咕哝,剽悍的会吼一句推一拳,附近的人看过去,朝不要脸的家伙乜斜一嗤,那家伙如果不钻甲板还要狡辩,说不定旁边的汉子就给了他一耳光。这是那时的武汉伦理: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要碰,碰了,不关老子的事老子也要表态。

通常,坐轮渡的人不观景。因为之前看过,因为上船时跑累了,又或者各人心里挂着事儿。大家上了船,或站或坐,喘匀气息,熟人说话,落单的半闭眼帘做思考的木鸡,要么索性闭目养神,倒是挺好;何况,江上的大桥,江面的江鸥,两岸的龟山、黄鹤楼、蛇山、电视塔,江天的旷渺混沌,就在渡船外,就在意识里,不也是“满船清梦压星河”吗?一对少年男女扶着舷栏看风景,风把他们的头发扬起,把他们的单衣贴在身上,看过去,他们是景。突然间,不知何处传来悠扬的口琴曲,“啊朋友再见吧/再见吧/再见吧”,我禁不住鼓掌,船上响起一阵掌声。

那时,我有五六个家住武昌的同事,男男女女,都是年轻人,跟我一样赶轮渡,上班途中经常邂逅,下班时三两结伴而行。不久,我们中的阿红提议:以后不要散兵游勇,大家协同作战。阿红是地道武汉姑娘,伶俐,泼辣,江湖大姐大劲头,我们听她的:上班约好到达码头的时刻,下班一起出发到码头;买票,女的拿东西,男的轻装挤到窗口;登船,男的拿东西,女的空手上船抢座位。战斗中,人人都积极发挥:男的往窗口挤,女的在背后咬牙歪嘴地推;女的往登船口挤,男的伸胳膊提醒别的男士莫往女人身上贴。有一次,我一手抓窗外的铁杆,一手越过人头买了票,阿红在我肩上表扬了一巴掌。阿春是刚从日本回国的一个白胖姑娘,讲一口吴侬软语,有些不同的姿态,平时阿红带头奚落她做作,但登船抢座时,阿春每次率先从男人堆里冲将出去,上了船,干脆往条椅上仰面一躺,等我们过去,坐下一人,抬起一截身子——这么好的姑娘,阿红也服气。

在渡船上,我们以阿红为中心说说笑笑,总是欢快的。阿红讲武汉男人三句话的著名段子——“那冇得问题”/“莫急”/“那冇得办法”,我们笑得全船人都看了过来。但坦率讲,我跟阿红并不对付:她学我说沔阳方言取笑,随便翻看我的黑皮“议员包”里的文件,打心眼里瞧不起我;我也从未希望她瞧得起我,除了赶轮渡之外。直到有一次,我在船上跟人扯皮,阿红保护我,我才对她有了更多发现。那次,我们几人都没有座位,零散站在一处。忽然,一个穿花褂子的男子斜冲过来,把我的“议员包”撞落在甲板上,也不帮忙拾起,我揪着他理论,他倒是眼珠咕噜一转,说你个外码想么样,一边就搂袖子。这时,阿红唉唉两声,我们的人忽地围上来,阿红插到我和这家伙之间,指着他的鼻子恶道:你敢动他一根毫毛,就叫你今天爬着下船!这家伙一下就怂了。这事让我很感动,下船上岸时,走到阿红身边谢谢她,不料,她回道:谢个屁,你跟我一个窝里的,打狗也欺主咧。我只好摇头,嘻嘻地笑。

不用说,我们都是轮渡上文明友善的青年。我们抢到了座位,只要面前有老人或孕妇,必定起身让座。我们特别同情背蛇皮袋或扛物件的赶路人,他们放下或背起东西时,我们都会搭把手。那时,我们应该是最讲穿着体面的一群,但我们最喜欢听别人对我们说谢谢。一次,一个中年男子捂着小腹、蜷缩在夹板上哭叫,我们穿过围观人群,扶着他问情况,他说不清,我们也弄不明白。船快到岸,我提议背他去医院,阿红看了看我,转头对小帅哥阿江说:他太瘦,你来吧。阿江眨眼迟疑半秒,三两下脱下西服丢给阿红,蹲下身去。那天,我陪阿江把这个男子送到上海路附近的二医院,医生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。待我们赶回写字间,上班已迟到,但迟到得到了领导的夸奖。

遗憾的是,我们这个赶轮渡的“小分队”只维持了一年:一年后,阿红嫁给有车的先生,阿春离职,阿江和其他几位先后搬到汉口居住,剩下我一人,在赶轮渡的途中孤军奋战。

不过,很快也适应了,并且重新感到单人行动的好处:自由,自己管自己,可以独自想点什么或什么都不想,要不随便看点什么书。泰戈尔不是说:“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,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。”

春天的一个礼拜日,我去写字间加班,下午三点坐轮渡回武昌。船上乘客不多,我坐在二层一侧的舷边看书。忽然,一片书笺飘落在我的书上,捡起来看,书笺是自制的,图案是蓝天与云朵。我抬头时,见一个姑娘正看着我,目光顿了一下,赶紧把书笺递给她,她点头谢谢。下船,她在我前面;上14路公交车,她在我前面;车上,她在我前面;何家垅站到了,我忘了下车;又过两站,她下车了,我没下车,一直坐到14路的终点。以后许多周日的下午三点,我都坐在渡船二层的那一处看书,感觉“船头独立望长空,日艳波光逼人眼”。我是在等候那片云朵再来吗?是,当然也不是。江面的浪花很平和,那片云朵在浪花上闪了一下。我知道,真的云朵在天空——那或许是更好。

一个小男孩卖艺的声音打扰了我。他光着头,赤裸上身,腰间缠一圈土色布带,十岁的样子。当当当,他拿着一枚比鸡蛋大头略大的钢球,在船舱的钢柱上敲击几下,用一口河南腔念道:这玩意,啥玩意,铁弹子——我吞下,不要钱;我吐出,请捧场!乘客被他吸引,纷纷围拢过去。我好奇地挤到前面,见他蹲着马步运气,气流在喉颈与腹部之间来回行走,接着,他把钢球放进口里,脖子一鼓脸一红,摊开双手,示意钢球到了腹中,众人一阵惊呼。好心的人喊:娃儿,快吐出来!快吐出来!他张着嘴,显得很难受,用脚把一只请人捧场的铁盘扒到前面,待众人又喊了一阵,双手捧住嘴巴,喉咙里开始反复使劲——我不忍直视地转过头去,听到哇地一声,回头来看,他手里托着钢球,紫红的脸上满是泪水……这一刻,我感到眼眶一阵酸胀。

这个场面实在太伤人,以后许多年,它一直深伏在我的意识里,每每想起,不敢让它变得过于清晰。而且很奇怪,我总是记不起当时是否给了那孩子“捧场”的钱,更不记得给了多少。我有些心虚,不去追想当时的情景,偏偏一次又一次地强调我给过钱并且给了许多……我为这渺小心情而恍惚。

这年冬天,我由武昌转移到汉口民众乐园居住,告别了轮渡岁月。

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纷飞的日子,我在武昌居住时的邻居男孩来写字间看我,向我咨询大学毕业后做什么,顺便还我《鲁滨逊漂流记》。他是房东家的孩子,聪明尚且年少,我能给什么意见呢?我有把握说的只是:这本《鲁滨逊漂流记》我念书时已看过,留给你做个纪念吧。他欣然点头,接受了我未言的祈愿。

然后我送他去江汉关乘轮渡。两人都没打伞,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行走。我抢着帮他买了船票,送他过闸。他裹在人流里向坡桥下走,一边举起《鲁滨逊漂流记》向我挥动,渐渐消失在稠密的雪花中……我明白,江在流,船要渡,以后多半没可能与这位纯善的小伙子相遇了,便许久望着雪雾朦胧的江面——望着往日轮渡上的光景。

几十年来,我经历了许多,但只要说到轮渡,就会想起那过去了的一切,包括那些奔跑、拥挤、扯皮与“谢个屁”,那是多么亲切的一切啊——的确,“天空中没有痕迹,但我曾经飞过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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